有些话莫修谨谁也没说,也无人可诉说。
当知道自己的祖父、父亲都是得疯病死的,当自己第一次发病,不管沈冬素怎么说,能治好他,能保证他不再犯病。
在他自己心中,已然给自己判了死刑,且死的会很难看,会像父亲和祖父一样,发疯发狂,死得极惨。
从那时起他就在计划,如果注定要死,那死之前,他要做一点有意义的事。
做一些能证明,他这样的人,也是有用的。
他于世间活一遭,也能留下一点印记。
第一件事,就是救阿沅姐。这件事,他成功了。
第二件事则是,为母亲和阿沅,还有一直帮他的冬素,做一点事。
他开始是想参加科举,考中举人,有了举人身份,他的家人和至亲,都能荫些利。
如田产上税少,在地方上受人尊敬。即使母亲是痴傻,但她有个举人儿子,也无人敢欺她。
但后来他知道这一条路行不通的,他于人间犯过病,知道他有疯病,朝廷是不会让他继续科举的。
他此生,最多就是秀才功名了。
很快,他发现了另一条路,那就是凌王。
他帮凌王做事,做一些需要不怕死的聪明人做的事,凭他为凌王立的功。
即使他死了,在凌王的封地光州,他的至亲会得到凌王的庇护。同样能衣食无忧。
现在看来,这条路走对了。
他顺利潜伏进卢家,在贩奴案中立下大功,虽然这份功劳没在朝廷的封功薄上。
但在凌王心中,他的功劳是举足轻重的,这样就够了。他信凌王的为人,信他的承诺。
他本来打算是回光州见母亲和阿沅一面,就悄悄离开,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等死。
再让冬素帮忙圆谎,就说他被凌王派到边关当差,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。
久到,阿沅姐认识一个好男人,成亲生子,幸福美满。自己变成她的一个普通表弟。
久到,母亲忘记时间,偶尔会想起儿子该回家了,但更多的时候,则是笑呵呵地过每一天。
久到,世人忘了曾经有个惊才艳艳的少年,但身患遗传疯病。他不再是世人口中的谈资,而是一个普通人。
可惜,因为感染瘟疫,莫修谨的计划被迫中止,同时很意外的,他再次立下大功。
当沈冬素带着禁军从山道走出来的时候,正好是初阳高升之时。
很明显,山道一挖开,凌王妃不顾深更半夜就出发了。
没错,沈冬素太担心初次飞行的甲四,山道一挖开,接到消息。
她就从被窝爬起来,都没等泗州的官员来送行,就出发了。
这一路她和月见坐在马车里,是干什么都没心思,打个盹都梦到甲四从半空跌落。
热气球烧成一个大火球,坠入扬州城中……
毫不夸张,她都没心思去想凌墨萧,全在想甲四。
本来月见是不紧张的,这姑娘脑子直,竟然觉得甲四的愿望是当飞天第一人。
现在已经成功飞起来了,就算人出了啥事,甲四也算了心愿。
但见王妃这么担忧,即担心甲四的安危,又担心热气球惹出大麻烦,朝廷从此以后不许她研究了。
月见也跟着担心起来,两人一路问了前面领路的禁军八百遍,还有多少里路到?
也幸好禁军脾气好,沈冬素觉得,以后要是自己和女儿一起出远门,女儿问得频率这么高,她早就开打了。
甲四应该也知道,王妃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他的安危。
所以当凌王妃的马车一出现,甲四立即策马奔去,高喊道:“王妃,属下平安落地!”
沈冬素头一回对听到甲四的声音这么高兴,月见眼力极佳,伸头看一眼,喜道:
“王妃,没缺胳膊没少腿,还能骑马呢!”
沈冬素太激动了,一个熊抱抱住月见:“太好了!太好了!下回咱俩一起飞!”
月见开心得脸红通通的,重重点头:“嗯!月见和王妃一起飞。”
很快,马车来到来接凌王妃的队伍面前,甲四骑马跟在马车旁边。
沈冬素也从窗口探头跟他说话,无意扫过前方一眼,一个人影让她怔住。
这人披着甲四的披风,跟一群士兵站在一处,有些格格不入。
除了气质,还有他的身体,太瘦,病态难掩,好像一阵风都能吹倒了。
好像只是站在这里,就已经让他用尽力气。
他的脸瘦得脱了相,一双本如星辰一般的眼眸,现在却是眼角发红,眼白混沌。
不像少年人,像年近半百。
但沈冬素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,这是她的小盼哥啊!
她有想过小盼哥在卢家埋伏的日子过的不好,可她没想到,他人会变成这样!
她忙令人停车,从马车上跳下来,一步步走到莫修谨身前,她自己都没发觉,那眼泪像珠了一样滚下来。
月见都慌了,忙问甲四:“那人是谁?”
甲四轻叹一声:“王妃的表兄,莫公子啊!你忘了?”
月见是见过莫修谨的,可她见的莫修谨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英俊公子,文采学识屡次被庞先生夸赞。
不是眼前这个病体缠绵,形象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的病秧子啊!
沈冬素很想冲上去抱一抱小盼哥,可她才走近,莫修谨就先行礼:“见过王妃。”
而后小声道:“好冬素,别在人前哭,有话咱们容后说。”
沈冬素的声音已经哽咽了,千言万语只化一句:“小盼哥,你受苦了!”
一声小盼哥,让莫修谨的鼻子也酸了,以前沈冬素一喊‘小盼’,他必上手揪她耳朵,不许她喊。
他最讨厌的就是自己这个小名,可现在,听着却是无比暖心。
他不光是心狠手辣的莫修谨,他还是家乡亲人的莫小盼啊!
沈冬素请他上马车,他说不合规矩,非不愿意上。
沈冬素便陪他一起骑马,知道甲四还活着就行了,她都没心思去问甲四的飞行经过。
她现在只想知道,小盼哥怎么变成这样?
还在马背上,她就替他把起脉,莫修谨感染了瘟疫,但病情不算太严重。
一问才知,他本来是很严重的,自从卢家叛军抓住那些太医,得了些特效药,给了他一些。
毕竟他这个‘军师’还是很得卢家叛军重视的,所以病情才好转了。
再问他另外的病情,莫修谨自嘲一笑道:“旁人也就算了,在王妃面前,我那疯病没什么好隐瞒的。”
“发过两回病,我当卢家人发觉,自己咬着随身带的木棍挺了过去。”
“你给的药方我一直收着的,自己有配药。现在还好,除了偶尔总能听到脑子里有人在说话,其它时间都还正常。”
沈冬素心一惊,已经有幻听了,这能叫‘还好’!
她严肃地道:“小盼哥,这一次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离开我!哪怕是天塌下来,咱们一起顶。”
“你也别想一个人躲起来,也别指望我答应你什么。”
“你敢躲,我立即回老家跟三姨母说,跟阿沅姐说,跟大鱼哥还有我哥说。”
“我们就算找到天涯海角,也要把你找回家!”
说到这,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:
“小盼哥,求你了,相信我一回,我不想你孤独地死在外面。我想你平平安安地活下来。”
莫修谨低头,不敢让沈冬素看到他眼中的脆弱。
但凡有治好的可能,他怎么会想远走他乡,一个人死在外面!
“冬素,你不要给我虚无缥缈的希望,我知道的,我这病,好不了!”
沈冬素指向甲四:“在他飞向扬州城之前,这天下可有人相信,人能飞天?”
莫修谨一愣:“确实没有!”
“在我研究出特效药之前,可有人相信,瘟疫还有特效药?”
莫修谨再次摇头:“这个也没有。”
沈冬素又低声与他道:“在你到江南之前,可有人相信卢家会倒?”
那可是太后的娘家!本朝最大的世家之一。
莫修谨想到卢家背后做的那些事,面露厌恶:“倒台都便宜他们了!这一家子,千刀万剐都不为过!”
沈冬素轻声道:“便是凌王,在遇到我之前,也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站起来。”
“但现在,他不光站起来了,还能再次领兵作战。”
“所以小盼哥,这世上没有绝对之事!你父亲、祖父因这病而死,是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医术高超的表妹!”
“但你不一样,你不光有一个医术高超的表妹,还有一个倾心于你,等你回家的表姐。”
“我们都不会让你死!相信我好吗?”
莫修谨沉默片刻,转移话题:“你此次来扬州,是治好瘟疫再走?还是,留太医们在此?”
沈冬素明白他的意思,估计全扬州人都在传,先是不信凌王妃会来。
就像当初长安禁区的百姓,也是不相信她会去一样。
现在知道凌王妃真的来了,又开始传,凌王妃就像赈灾的钦差一样,就是来露个面。
肯定不会留下来治理瘟疫的,毕竟在灾区的日子太苦太煎熬,她可是堂堂亲王妃,怎么会干这样的事?
当初禁区的百姓也是这么说的,觉得她是为了博个美名,只是去转一圈,肯定不会真的干实事。
好在最后她用特效药,和把禁区病人全部治好这个结果,给之前嘲笑她的人一个响亮的耳光。
现在,她同样坚定地告诉莫修谨:“我此次前来,江南的瘟疫不清零,我就不会走。”
“一年没治完,我就在此地待一年,三年没治完,我就在此地留三年。”
莫修谨看向她,轻声道:“我就知道,冬素没变。”
沈冬素明白他话中的意思,她还是农女出身的冬素,并没被长安那个大染缸改变。
两人相视一望,都笑了起来。
她当然没变,哪怕凌墨萧跟她深情表白,她依旧认为自己的本职是大夫,是为传播医术,悬壶济世而来。
而不是为了得到一个男人的爱情,为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。
凌王妃这个身份,只是她的助力,不是她的枷锁。
“如此,你在江南时,我便留在你身边,助你治理瘟疫。”莫修谨轻声道。
沈冬素却对这个回答很是不喜,若不是怜他病得可怜,她都要伸手推他了。
“难道你之前还想着,见我一面就走?”
莫修谨沉默,沈冬素猜对了!
很快莫修谨又说,他因之前埋伏在卢家叛军中,为防别人发现他和王妃的关系。
所以改头换面,成为跟王妃同来的一个账房先生,由月见帮他做的伪装。
沈冬素一到扬州城,就和知府等官员一起,参与叛军案的审理。
她直接道:“此案由知府大人审就好,若上奏的折子需要本王妃联签署,我再签名。”
“现在,先让我去禁区看病人。”
知府见这个美貌端庄的凌王妃,一点也不矫情,没有贵人的通病,很是欢喜。
他是真心害怕,王妃不是来治瘟疫的。
而是来博美名,再什么都不懂乱指挥,只会让城里的情况变得更糟。
现在看来,王妃很清醒,自己只负责治病人,并不干预城中的政事。
沈冬素只提了一点,叛军案一查清,头领人员尽快在百姓面前斩首。
既能起到以儆效尤的作用,又防止事情传到长安,让那背后之人知道。
若有人提议将此案转移到长安审理,只怕那些头领由死刑变死缓,说不定改头换面,连牢都不用走,就获得自由。
她当然没说这么明白,只是婉转一提,说这样的祸害多留一日,就多一日风险。
知府立即明白王妃的意思,这些人在扬州作乱这么久,知府当然支持赶紧杀了!
所以把案子一审,折子一写,当即以为安抚百姓,待不到秋后问斩,且以叛军罪,是可以当场斩杀的。
他也不在乎得罪谁不得罪谁了,自从杀了卢三公子,他就跟皇上死绑在一起,彻底绝了投效士族的路。
继卢三公子被当众砍头之后,扬州又迎来第二波,士族公子被砍头。
不管那些叛军首领押上刑台前,怎么叫嚣:“我舅舅是某某国公!”
“我姑姑是国公夫人!”
“你敢杀我!知道我姑奶奶是谁吗?”
……
叫嚣的太吵,知府直接一句话堵回去:“卢三公子的姑奶奶还是当朝太后呢!”
“你的后台再硬,能硬过他?”
一闻此言,这些人明白了,别看犯事之前那些人怎么保证,但事情一失败,他们的保证就是白纸一张。
根本不管用!他们,真的要死了啊!
有人开始哭求,给他一个机会,他愿意将功赎罪。
可惜知府不需要,他们将不了任何功,留下来就是个祸害,还是当众砍了。
那些被他们蛊惑的百姓,才会彻底明白,还是朝廷信得过。
还有更多暗中观望的人,也熄了在扬州趁机作乱的心思。
很快,刑场杀了血流成河。
莫修谨再次躲在人群中,看着知晓他身份的叛军全部被杀。
放心地抽身离开,转身去禁区听沈冬素差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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