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城兵马司公堂,张大人如坐针毡。
公堂左侧,是当朝长公主以及长公主爱女婉仪郡主。
右侧,则是坐在官帽椅上的赵鲤。
张大人视线向右游移了一瞬,见赵鲤手边搁着茶盏,手指漫不经心在椅子扶手上点动。
心中不由暗叫一声苦啊。
以他此前与赵鲤的几次接触来看,这姑奶奶若是有闲暇饮茶,那倒还好。
这般公事公办的模样,摆明了不好惹。
然左侧长公主目光灼灼,张大人只觉自己像是坐在一笼炭火上,被火苗子烧得屁股疼。
轻咳一声,张大人将目光移到了堂中,看起来最好惹的人。
那倒霉被抽的田嬷嬷,也被带到了五城兵马司。
旧怨归旧怨,此桩事情这田嬷嬷确无过错,纯纯的倒霉蛋。
赵鲤看她血流不止,给她请了大夫,也给了她伤药。
目下田嬷嬷半张脸包着绷带,可怜坐在堂下。
鹌鹑般瑟瑟发抖,眼睛止不住地窥看赵鲤。
张大人轻咳一声,正要再问,忽听堂下来报这受伤婆子的主家来人了。
但见一个明显消瘦憔悴的中年人走来,身上衣衫还算体面但相较于一年前,整个人精气神都抽没了。
曾同朝为官,张大人自认得出,这不是赵淮又是哪个。
从去年开始,这赵大人便走了背字,先是停职反省。
而后好容易起复,又害了惊惧病,成日神思不属。
年末时更惨,家中爆出一桩大丑闻,妻子听信妖僧谣言,牵涉入巫蛊案中,竟换了亲生女儿。
赵淮被御史参了个透心凉,官职一撸到底。
而林娇娘倒因舌头被剌成三条卧病在床,逃过了责罚。
张大人听说,赵淮一直在找门路疏通,想复职或是谋个外放的官儿。
只是门路还没走通,这倒霉人便又被唤到了公堂上。
想是去传唤的人已经对赵淮道明了缘由,赵淮一路垂着头进来。
先是狠狠瞪了一眼田嬷嬷,而后他深吸一口气。
强撑着给一一给堂上之人见礼。
面对赵鲤时,他一直没抬头,只见得一片绣金衣角。
赵淮下拜的动作刻意放缓许多,盼着赵鲤终究有顾忌,避让他的一礼。
不料赵鲤却是精神一振,越发坐得端正,挺直腰板受全了赵淮一礼。
算起来,这是赵鲤第三次看见这便宜爹。
初次见面,这人一身酒气放纵赵开阳那狗崽子,还想拿捏赵鲤软肋。
再看如今,这狼狈模样。
赵鲤心中快意不加掩饰,唇角高高扬起:“赵大人,近来似乎过得不太好?”
半疯癫的林娇娘,瘫子赵开阳,落魄赵淮,还有偷偷摸摸打算单飞的赵瑶光……
关于赵家的情报,沈晏会时不时传给赵鲤。
但情报哪有亲自看着他们倒霉更舒坦?
赵鲤的嗤笑声,在五城兵马司公堂上尤为清晰。
赵淮脸上红白次第交换,胸中愤懑几乎让他一口血喷出。
强忍举袖掩面的冲动,他将背佝偻下去。
倒是一旁长公主见得此状,讥嘲出声:“赵千户,好家教。”
赵鲤闻言手托茶盏啜饮一口:“当然好家教咯,本官从来妄议他人家事多嘴多舌。”
“有功夫倒不如管好自家女儿什么叫法理。”
她冲着含山长公主侧头一笑。
妄议他人家事的含山长公主脸涨通红。
隆庆帝登基后,含山长公主好日子过得太久,哪被这样怼过。
当即一掀茶盏,拍案而起。
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骂出声,和事佬张大人急急打断:“二位此乃公堂之上,千万克制。”
两方姑奶奶,想去哪骂架都成,就是别在他这公堂上骂起来。
已可预见明日御史参他的条目,张大人急急阻拦。
又朝着赵鲤讨饶似的拱手。
赵鲤啧了一声,稍收了跋扈神态。
含山长公主还欲说些什么,被婉仪郡主捏住了手指。
方才被靖宁卫那一按,多少叫婉仪郡主脑袋清明了一些。
她对长公主轻声道:“她在故意激怒我们,莫要再中了她的计。”
婉仪郡主一双眼睛盯着赵鲤,脸上如凝结冰霜:“堂上都是一丘之貉,这口气先咽下。”
言罢,她上前一步,问赵淮道:“这婆子既是你家下人,被本郡主误伤,说说吧,你想要什么?”
婉仪郡主直接略过受伤的婆子,去询问赵淮。
只恨不得消失在当场的赵淮,突然神情一动。
坐在一旁的赵鲤看他德性就知道,这善钻营的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念头。。
果不其然,在田嬷嬷绝望的眼神中,赵淮道:“一个瞎眼的婆子,定是她冲撞了郡主您,哪需这般大动干戈。”
含山长公主也反应过来,对赵淮赞许一笑:“赵大人,当真明理。”
于赵淮而言,含山长公主这句话,叫他看见了丁点亮光,他像是急于投效的狗,只恨不得当庭摇起尾巴。
竟一踢田嬷嬷道:“今日你私自出府,惹来泼天祸事,还不给婉仪郡主道歉?”
田嬷嬷是林娇娘的陪嫁,但林娇娘早已半疯不济事。
她的身契都在赵瑶光手里代管,早没了从前管事嬷嬷的风光。
念及家中,到底还是怕的,跪地一伏,给婉仪郡主叩首:“是老奴冲撞了郡主,请郡主娘娘责罚。”
赵淮亦是讨好一笑。
含山长公主这会倒是熄了怒气,拈着帕子捂嘴一笑:“世道便是有赵大人这般明理之人,才不没糟糕透。”
想到些什么,她忽而双眼一亮:“月末,我将举行赏花宴,便邀您家小姐来玩。”
“听闻从前赵大人家因这请柬闹过?”
赵鲤从赵家跑路一事,早被说得不堪。
在世人眼中,引发一切的是那一张请柬。
含山长公主道:“料想赵千户也是对本宫有怨。”
“今日,不若也邀赵千户去赏花可好?”
“如此,倒也不必闹得叛出家门,干出推姐妹下水之事。”
她本意埋汰赵鲤。
不料赵鲤听得她给赵瑶光下帖子,顿时想到些什么。
转瞬换上一张笑脸:“长公主邀请,本官一定准时到。”
“如此,婉仪郡主污蔑本官之事也罢了吧,本官不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。”
她态度转变过于丝滑,含山长公主都是一愣。
嘴角扯了两下,终究笑不出来,只道:“好,赵千户赏光便好。”
言罢拂袖出了公堂去。
赵淮亦不久呆,领着田嬷嬷离开。
只余赵鲤坐在堂上,缓缓放下了手中茶盏。
这时堂后传来一声咳嗽。
已升为总捕的邢捕头,一张黄脸涨得通红,立在阶下对赵鲤道:“赵千户,您,来瞧瞧吧。”
话落,他让开道路。
五城兵马司张大人急令人关闭大门。
寂静之中,只听窸窸窣窣说小话的声音,像是婆子碎嘴说小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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